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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会儿笑,一会儿擦眼泪,也不知道唱的是哪一出。”

    “我看太公现在是真的脑壳不好了。白天睡,夜里醒,见着我也不认了。你懂洋文,去听听他们说什么,要是有什么情况,那就得让主席知道。”

    陈阿姨见我有些勉强,就不由分说地推我到病房门前,眼神也不停地催我。

    病房里,李先生和西蒙斯教授果然是用英文交谈。

    “那48年之后,楚娇给你说过我们的情况吗?”听得出西蒙斯教授还是按照他父亲的口吻在问话。

    片刻沉默后,李先生开了口:“48底来过两封信。那时候,你们在美国也艰难。”

    “楚娇给我讲,你想在政府,应该是国务院谋些事。你多少也算是在大战里负伤的,政府也有政策照顾。”

    “我是因为会中文,所以要去国务院做些翻译,是不是?”西蒙斯教授是探地问道。

    “哎,我那时候在中国,也不知道这里面的深浅利害,还劝你去争取这个机会。谁知道,那几年,会中文就糟了怀疑,更何况你们还和中国有那么多瓜葛。”

    “那是麦卡锡法的时候,”西蒙斯教授幽幽地说道,“好多抗战时在中国的老外交官都被怀疑是共产党。麦卡锡说是他们丢掉了中国。”

    “楚娇来信,说是你不仅没有谋到职位,还差点惹上麻烦。”

    片刻沉默之后,李先生叹道:“这个政治犯,我们那时只是觉着是国民党才会,谁知道美国对自己的公民也这样,真是寒心啊。”

    “那49年是不是就断了联系,”说到此处,西蒙斯教授的声音似乎也颤抖起来。

    “49年,”李先生喃喃地重复道,“49年,我给楚娇去过信,是不是?让我想想,好好想想。”

    接下去的寂静让人窒息,我虽不在房间里,却也是能猜出西蒙斯教授此刻该也是屏息等待着李先生的下一句话。

    “内森,我对不住你,我真是要向你负荆请罪。你,你肯定是恨我才来找我是不是?我是将死的人,你来找我也对,可你不要难为楚娇。”

    “那你一定要告诉我,你做了什么,”

    陈阿姨虽是听不懂英文,可也听出西蒙斯教授的声音中有了几分恐吓。“你快进去,小易,不要闹出事来!”

    “快说!我是不是你害死的!”西蒙斯教授这话出口,我也是等不得了,心中既有担心,也是几分气恼。此时也顾不上礼貌,推开门便冲了进去。

    眼前之景也着实让我震惊。李先生竟是跪在床上,而一边西蒙斯教授满面怒气,哪有半分晚辈的敬爱之情。他见我和陈阿姨进来,便一手抓住李先生的手,一手向我们猛地一推,厉声道:“你们别过来。”

    我虽心急,却是一时摄于他平日的位置和此时的威严僵在了那里。陈阿姨见状,也顾不得多想,就去扶李先生。谁知李先生却是浑身一惊,脸上更是惊悚:“幺妹,你也来了。我这是罪孽深重啊。我对你不好,让楚娇嫁去美国。这是我的罪过啊,我给你磕头,给你赔罪。”

    这一下饶是陈阿姨也满眼恐惧,甩了手,退到墙角,怕是觉着李先生此刻便被多少厉鬼附身了。倒是西蒙斯教授叹了口气,放开了手:“你不说,我也不逼你了。你真的要带着这些事去见上帝吗?”

    “内森,你怎么哭了,”李先生眼中露出迷茫,“我,我”,他喃喃地重复着,“我乱讲了。”

    “帮我一把,”西蒙斯教授转而向我说道。我忙着帮他把李先生安置躺好,而前后只是几分钟,李先生的神情却是变回了平静。

    “让你们见笑了,”他缓缓地说道,“人老了,脑子糊涂了。”

    “你说的是真的吧?”西蒙斯教授冷冷地问道,“我爸那么早去世,到底是因为什么?”

    听了这一问,李先生身上微微一颤,反问道:“你妈妈怎么和你说的?”

    “她,她就是你们李家的毛病,什么也不说。”

    “小时候一定苦了你了。”李先生叹道。

    “我被追着叫共产党小杂种,妈妈不明说我也能猜出来。”

    “这事也该怪我。49年我给内森去过信。那是因为白莎的事情,我想请他帮忙活动在美国政府里的朋友。你们也听我说过,他们三人之间毕竟有些不同,所以我直接给内森写的,没告诉楚娇。”

    “那时候内森在华盛顿的乔治城大学做些临时翻译工作。我把信寄到了学校。哎,谁知道,当时美国真是风声鹤唳,像内森这样的情况也被监控。我信里自然提了白莎因为是共产党,被押在监狱里。这可就犯了忌讳。他又被调查,这份临时的工作又丢了。”

    “再往后,49年底,我收着楚娇的最后一封信。”

    话到此处,李先生望着西蒙斯教授,满是企盼:“内森,信我毁了。那时候不敢留下来,也怕你外婆看到伤心。但我都记下来了,这也是我悔恨一辈子的事。”

    “在美国,我问你妈妈,她不让我说。她骂我,说我这一辈子就是把身边的人毁了。”

    “舅公,她自己不愿意认。她这么多年,就想着瞒我这事。她不说,难道我不会去查?可是她不说,这个就是我们之间的疙瘩,越来越解不开。”

    “内森,我自己的身体,我也明白。我到这个岁数,在医院里还能住多久?你们帮我找纸笔,我写下来。内森你别怪你妈妈。她一直都爱着你爸。”

    信虽是不长,可李先生却是花了将近半天的时间才写了出来。

    “舅舅:

    内森哥到底是走了。他做成了用药过量的样子,为着我们能得着保险金,可我知道一定是他自己决定去的。我没哭。不是因为不爱他,我一直爱着他,爱得很深。没哭是因为我并不恨他,我没这权利。而且我还是应该感谢他的,给了我这几年能够爱抚他的时光,给了我能够继续爱着的儿子。

    其实如果43年时他去了,对于所有人都简单。那将是一个多么凄美的爱情故事,而我也会在轰轰烈烈地爱过一场之后毫无负担地走入新的生活。可那只有童话和小说中才有。在现实中爱就有爱的负担,爱让我们都变得脆弱。

    回美国后,内森哥总是念叨着在中国的日子,念叨着想回去,就像着了魔一样。我问他后悔不后悔,去了中国,没有追到自己心爱的白莎姐,身体残废了,还娶了一个成天闹着没完的长不大的姑娘。直到最后他都说不会后悔。

    说真的,舅舅,这几天我时常在想,也许内森哥是因为太爱我们了,所以才决定走了。这些年他身体上的伤痛让他有时真的难以控制自己,再加上美国现在的环境,他真的太不顺了。他怕这会最终毁了我们,最终让我们心中的那曾经的爱一点都剩不下。

    我想以后我也不会再写信了,至少会有很长一段。说到底,内森哥是被中国给毁了。我不想孩子也走上这条路。朋友们说混血的孩子小时候会像美国那一半,长大了就会越来越像中国那一半。我还是盼他像个美国孩子一样长大。

    妈妈那里,就继续瞒下去吧。”

    西蒙斯教授看完信,当晚便和美国联系。李先生的病情他告诉了自己的妈妈,也告诉了在波士顿的白伊。两位老人虽是与李先生情谊各异,听着这情形,却是约了一起要回来看看。这边梅主席通过省里的外办去电驻美领馆,为签证加急,两位老夫人十天后便来到了自贡。

    那几日李先生该是因为盼望着这重逢,精神一直很好,胃口也几近恢复以往。见着他病情好转,众人自是高兴,可自然规律和医学诊断却是难以扭转。三五天后,李先生的病情却是直转急下,身上隔一天便多一根管子,醒着的时间也越来越少。

    七月下旬的一天,李先生从昏睡中醒来,我过去看他,却觉着这一天他的眼神不同,恢复了几分往日的神采。果如我所料,他让陈阿姨把病床摇起来,就叫我到床边。

    “我想起来一件事,”他缓缓地问道,“你家的那块盐晶带在身边吗?”

    “放在招待所了,”我答道,“您想看看?那我明天带过来。”

    李先生缓缓地点点头,眼神中却似是还有更多的企盼。我思量片刻,改口说道:“我现在回去取一下,可能要一个小时。”

    “我等你。”

    带着李先生那三个字,我火速往返。原本李先生只是让我去拿盐晶,可自己心里却还有一事,又多揣上了一张照片。这一路奔跑,心里一直揪着,生怕自己耽误了重要的事。

    见我气喘吁吁地回来,他让我先喝水休息,自己便拿着那盐晶左右审看。陈阿姨怕他看不清,还从护士那里借了放大镜来。

    如此看过半晌,李先生便请陈阿姨回去休息。

    “这阵子没顾得上给你讲故事了。”

    我忙着摇头,劝他道:“您多休息。身体好了,再给我讲。”

    “没那么多时间了,”他见我难过,只摆摆手,接着说道:“趁着还明白,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此前我正巧梳理了李先生的口述,自是有一些细节需要核对。如此交谈了一个小时,手头的笔记也记了几页,心里的问题却是越来越沉。我见他已微露倦意,知道时间或许真的不多,便再不多想,拿出那张照片,放在他面前。

    “这是我在哈佛认识的一个同学。您看看?”

    拿着相片端详几刻,他喃喃道:“这身旗袍做得很好,以前就是这样的。”

    “她是台湾去的,姓林。”我轻声道,“我在重庆那几天,和她通过话。她说自己父亲好像就是生在重庆。我就说帮她查一查。”

    “那天晚上我和她通电话,忽然觉着……”

    我话未说完,却是见着李先生平静地把相片放下。

    “每个人的生命都是一首诗—还记着那句话吗?你自己的,你要自己去找。如果需要帮忙,内森,还有这边的梅主席肯定能帮你。”

    他顿了顿,见我仍不太明白,接着解释道:“我的故事呢,也快讲完了。不过有些事,我要是不说,你明白不了,终究是个遗憾。”

    我见他心意已决,便收了心,坐下来静听他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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