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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在街上走着,已经走了很久,人流熙攘,他觉得寂寞。这个假期尤其的长,长到他逛了13条街,一个上午还没有过去。

    他想起放假前和涵雪的短暂的对话。他说要是你觉得无事可做,打电话给我,我会是一个不错的向导。她在电话里笑着,说好的,如果我没有人陪,就打电话给你。他笑了,说,看来我只适合做候选,不过,我在西安待了七年。涵雪顿了一下说,你不怕她回来给你算帐?他马上说,我又不干什么坏事,你不是想让我干坏事吧。之后他们就挂了电话。

    涵雪此刻在做什么呢,他默默地走着,想到这个问题,有些兴奋起来。这种没有来由的兴奋只持续了不到一分钟,旋即他又黯然起来。我只是一头害怕寂寞的动物,他在心里给自己下了结论。

    此刻他已经走到东六路了,耳边开始充斥熟悉的声音。他焦躁起来,晃着脑袋四处打量。一字排开的理发店,每扇玻璃门后都坐着几个女人,露着半个胸脯,白亮亮的大腿交叠在一起,晃来晃去。看见有人经过,她们把头伸出玻璃门外,含混而又挑逗地喊,小哥,进来坐嘛。他走走停停,任凭这些声音萦绕在自己耳边。他的脸上带着落寞的笑,对每一个招呼他的女人都望上一眼,然后犹豫着离开。

    约莫过了一刻钟,他穿过了那条不到三百米长的小巷,向左一拐,到了火车站。人愈发多起来,他左躲右闪,生怕被撞到或者撞到别人。汗味、尘土味、简易食摊散发出的馊味,混杂在一起向他聚拢来,他厌恶地皱起眉头,尽可能快地穿行过去。

    他搭上了返回住处的公交车。一个座位也没有。他拼命挤往后挤,在一个看起来略有几分姿色的女人身边停下来,深吸两口气,咂摸她身上散发出的淡淡香味。他的脸依然绷着,眉头仍是皱的。没有什么可以让人愉悦的事,哪怕这个身有馨香的女子。只不过是陌路,他在心里嘲笑自己。

    他不是第一次经过那家书店了,每次都找不到入口。他曾经不止一次地对朋友说,真不知道它搬到这里为了什么,恐怕没有几个人知道怎么进去。书店的牌子挂在一楼和二楼之间,牌子下面是一家卖手机的小店,可以代办联通入户和交费。

    他再一次停下来,仔细揣摩书店的入口在哪里。他看见一个小小的牌子立在一楼店门口:席殊书屋请上二楼。意外袭击了他,兴奋又一次来临。他走进去,果然发现店里左首靠墙有逼仄的楼梯攀爬上去。

    橐橐的声音伴着他缓缓上行,一个女孩从柜台后面站起来,微笑着对他说,你好。他楞了一下,没有应声,径自走进书店。

    怎么连灯也不开,他觉得屋内光线太暗,不由问了一声。女孩懒懒地回答他,没有人来。他回过头去,女孩勉强冲他笑笑,要打开吗?他摆摆手,在标明现代文学的书架前站定。

    店里再没有什么声音。他不时回头看看那个女孩,她安静地坐在柜台后面,只露出黑色的头发。东面的墙上有两扇小窗,光线就从那里飘进来,在小小的房间内盘旋着。

    他翻着李洱的花腔,心想自己刚才应该回应她一声“你好”他犹豫着,觉得自己缺乏起码的礼貌。他并不想买什么书,只是无处可去,行到哪里都是人声鼎沸车水马龙,偏越是如此他越觉得内心虚空。站在书假前,手里拿着一本并不是特别感兴趣的书,那种软软的空落渐渐消褪了。

    他看看表,十二点四十五分。他计算了一下,已经在这里浏览了二十五分钟。肚子仍不觉得空,脑海里也没有要吃饭的想法。然而他已经看遍了这里的文艺类书,没有逗留下去的必要了。

    你要找什么书吗,我帮你找。女孩不知什么时候站起来,含笑望着他。他转过身看她一眼,走到柜台跟前。

    她会比较矮,是的,只有胸脯以上露在柜台外面。那张脸是他所熟悉的,第一次在这个店里买书,就是她收的钱。那个时候店面还在交大门口的瑞森大厦内。

    他望了女孩一会儿,有些抱歉地说,我只是随便看看。女孩哦了一声,依然站着。他犹豫了一下,问她,这两天是不是都没什么人。女孩的脸暗了下去,懒懒地说,一直都没有什么人。这个地方不好,他倚在柜台上,看着那个女孩,女孩正抬眼看他。

    “我几次经过这里,只看见招牌,找不见进店里来的入口。一开始我以为就在楼下呢,以为你们盘了楼下的店面,手机店过一阵就会关了。谁知道不是。每次经过这里,我都要琢磨一下,书屋到底在什么地方。今天是个意外,我发现了门口的指示牌。”

    女孩已经坐下去了,他淡淡地看着她。那张脸是他所熟悉的,圆圆的,到下巴突然尖俏起来,有种别样的感觉。右嘴角下面有粒小小的黑痔,使得那张脸生动起来。他继续说:

    “这个地方不如原来的地方好。临街最好有个窗子,能让人看见店里的情况,知道怎么上来。我估计有一些人像我这样,看了几次都找不到入口。”

    他停下来,目光再次聚拢到她身上。她仰脸看看他,眼神里有淡淡的疲惫。作为回应,她懒懒说了句:你说的没错。他忽然觉得自己可笑,在店里逛了半天,一本书不买,倒对人家的店本身评头论足起来。也许她会误会我只是来这里消磨时间,想到这里脸慢慢地红了,慌忙转身,准备离开。他感觉到她又一次站起来,他听见她的声音,虽然带有几分懒,却也颇为悦耳:谢谢光临。

    他又一次来到大街上,太阳高悬在头顶,光线过于直接,他有些难以适应那种强度,眯缝了几秒钟,才适应过来。她一定有很多时间无事可做。店里几乎没什么人。他想着,忽然觉得应该买上两本书。

    他买了一个白吉肉夹馍,边吃边走。在租住的房子里抽了支烟,他觉得再去那家席殊书屋一趟,把那本王开岭的精神自治买回来,还有埃梅的短篇小说集。不过他不能确定那个短篇小说集自己以前有没有买过,看着里边的篇目有些熟悉。进卧室看看散乱地堆在一起的一堆小说,他放弃了查找的念头。

    他担心楼下手机店的人会觉得奇怪——刚从楼上下来,现在又要上去。他觉得有些人总是爱揣摩别人的行为,譬如自己。也许那些人和自己一样,很有可能,只不过不方便验证罢了。人都是一样的,想着这一点,莫名有些悲凉。她会怎么看呢,思维的焦点又转到那个女孩身上。也许这会验证她心里的想法。他踌躇起来,上楼的脚步有些迟缓,橐橐的声音比之第一次滞重了一点。

    女孩看见他,眼睛闪了一下,略略有些意外。他把这一切收尽眼底。

    女孩没再说你好,也许她觉得已没有必要。我是第二次来了。他这样对自己解释,就在这个时候,女孩说,你看书的话里边有个凳子,坐下来看吧。他吃了一惊,忙说,不,我来拿两本书。

    走到里面的书架跟前,他才发现店里还有两个看书的人。他觉得不能直接拿了书就走,要等到那两个人走之后才离开。他把王开岭的精神自治从书架上抽出来左手拿着,右手又从书架上找别的书来翻看。实在没什么书可认真看的,他甚至觉得这里的书都没有自己的藏书多。当然,是指那些在他看来值得一看的小说。他觉得书店的老板没什么眼光,不过转念又想,这店并不是转为自己开的。

    他走过去问女孩,有格非的人面桃花吗?女孩思忖了一下说,有印象,是小说吧,我好象翻过。我给你找找。说着女孩从柜台里转出来。他留意了一下,她只到他的肩膀。上身穿黑色的衣服,前襟倒是绿的,下面穿着一条黑色的裤子,微微发亮。短短的头发简单地束在脑后,上面带了淡黄的头花。

    是黑色封面吗?女孩穿梭在书架之间,刚刚好露出脸来。不记得了,可能是白色的。他走几步,跟在女孩身后,想嗅一嗅她身上有没有车上那个女人的那种香气。他失望了。

    女孩不时蹲下身去,在书架的底层查看。他顺势望着她,贪婪地看她腰际露出的那片白,等她起身的时候就佯装翻看书架上的书。他的心里有种隐秘的快意。

    那两个看书的男生是一道的,现在一道走了,买了一本书。屋子里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他的心放松下来。

    不要找了,也许被别人买走了。他从那本厚厚的情色艺术史上抬起头来对女孩说,看女孩向她走过来,佯作自然地把书插进书架。

    你现在着急要吗?不着急的话我回头在电脑上查一查。电脑在办公室那边。女孩走回柜台,翻看他放在上面的那本,精神自治。

    不着急,只是随口一问。他故意从柜台前经过,随意地问了一句,这店是你的吗?女孩笑了,说我只是给人打工。他哦了一声,又问,怎么从学校门口搬到这里来了。说这句话时他停了下来,俯下身子倚在暗橙色的柜台上。女孩说,那里一个月房租九千,卖的书全用来交房租了。那这里呢,他问。不到两千。女孩说,不过这里一天也卖不掉几本书。

    他从柜台那里走开,去看另一个书架上人民文学出版社翻译的一些小说。女孩望着他的背影说,那些书八折。他把埃梅的短篇小说集抽出来,转脸看看女孩,说这本书我不记得买过没有。顿了一下又说,算了,我先买回去。

    他看看表,一点半,又在这里待了二十分钟。他准备离开了,已经没有什么话可说了。

    你有会员证吗,女孩问。

    有,不过是在别的城市办的。他顿了一下,女孩仰脸看他,他又说,我以前老出差。在合肥办过一个,那家店没把我的资料上载到你们的资料库里。后来我又在石家庄办了一个,不过上次在你们这里买书的时候,也没有查到。我前几天觉得没有用了,可能给扔掉了。

    女孩把书放在柜台上,看着他:你记得会员证的后几个号吗,哪天我帮你查查。或者你打个电话,让他们把资料给你传到北京,就可以用了。

    不记得了。他笑笑,我以为没用了。看她没说什么,他又说,我看见残雪的那两本书还在,就是她的小说自选集从未描述过的梦境。我买的时候店还在学校门口,当时是三套,我买了一套。没想到那两套现在还在。

    女孩坐下去,看着他,淡淡地说,不知道这个店能维持多久。

    小寨的汉唐和万邦生意都很红火,他说,望着他,为又能多聊一会儿感到高兴。

    那里的书全,什么都有。女孩应和着,我们这里店面小,你回去找找你的会员证,可以再打点折。

    他想了一下,确实想不起来把会员证放哪里了,于是说:算了,都不知道扔哪里了。

    女孩忽然问:汉唐和万邦也实行会员制吗?

    他忙说,实行,不过他们那里的会员证有效期是一年。席殊的只要你买够一定数量的书,可以一直享有会员资格。

    女孩笑着向他解释:a级会员是终身的,b级会员每年要买够200元的书,不够的话降为a级,也还是终身的。

    他沉默了一下,忽然问:五一都是你值班吗?

    她楞了一下,点点头。

    老是一个人,又没有多少人来买书,也挺寂——那个无聊的。他把寂寞二字说了一半,又收回去,觉得在两个还不大熟识的人之间谈论那两个字,多少有些不大妥当。

    没事就看看书,店里有的是书。

    女孩的声音又恢复了原来的慵懒。他犹豫着是不是现在就离开,右手在裤兜里摸钱,钱给他带来了灵感,他有些羞涩地笑笑说,我刚才没带钱,回去取了一趟。

    你离这里挺近吧,女孩问,手里摆弄着简易计算器。

    他想真的要离开了,那种隐隐的厌倦已经开始在两个人之间出现。他把钱拿在手里,要付帐。女孩忽然说,你能帮我看会店吗?他愣了一下,有些喜出望外,忙不迭地点头,嘴里说,没问题没问题。

    女孩站起来,圆圆的脸上带着调皮的笑:你可别拿了书就走啊。

    他笑着说,怎么可能呢,你看我像那种人嘛。

    女孩上下打量一下他,皱皱眉头,认真地说,那可看不出来,好人坏人又不写在脸上。

    他含笑望着她,你是不是要去吃饭?

    你怎么知道,女孩把淡黄色的小包拎在手里,把计算器放进抽屉里,从柜台后面转出来。他随着她的移动转动身子,看着她说,我刚才听到一种特别的声音

    女孩的脸倏地红了,嗔怪道:你这人真没出息。我走了,可别让我失望哦。

    他听着女孩轻快的脚步声,心里有种甜甜的感觉。

    他坐在那里翻看埃梅的穿墙记,忽然想起来涵雪,蓦然没了看小说的心思,觉得自己是个无可救药的病人。

    在女孩回来之前,他一直在自怨自艾,想起来一些事情,那些事情像狗毛一般吸附在他带静电的心里,怎么也摆脱不掉,那种令人恶心——不但对狗毛恶心,而且对自己也恶心——的感觉有时强烈到使他想干脆彻底当个破罐子算了。不过心里是时常不甘的。

    昨天晚上的梦让他受了惊吓,早上起来时头是疼的,稍微一动就疼。那个梦现在想起来还是令他有些后怕,他从来没有做过那样不知道有几重的梦。从一个梦里醒来,又掉入另一个梦。几个梦形成了一个由内向外扩展的圆环。他从这个环里跳出来,却落在那个环里。努力地跳了几次才跳出来。

    他咂摸着那个梦,觉得可以把它们改造成一篇小说。也许会是不错的小说,如果能用那个梦的结构来结构小说,然后再加进去一些宿命的迷幻的元素。

    他开始构思起自己的小说来。

    楼梯发出的橐橐声把他从构思中惊醒,那个女孩满脸带笑地向着他走过来。

    我以为你跑了呢。她开着玩笑。

    我本来想跑呢,后来一想他故意沉吟着停了下来。

    女孩定定地看着他问,想什么了,肯定没安好心思。

    他站起来,笑笑说,那我还是不说了,免得给你留个坏印象。

    女孩脸一红,我才不会对你有印象。说着转身走进了柜台后面,坐下来,拿出塑料袋里的冰淇淋,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起来。

    他走到柜台前,饶有意味地看着她。看了好大一会儿,直到女孩的脸慢慢洇红才不紧不慢地说,我走了,不在这里妨碍你工作了。女孩忙抬起头,绷着脸说,付帐,四十二。他笑了,把钱掏出来,看着她拉开手袋找零。

    拿了零钱,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他才转身往出走。

    嗳,你等等。

    他转过身问,是叫我吗?

    女孩笑呵呵地左右看看,然后说,我叫我家那条小狗呢,他不见了,刚还在这里呢。

    他有些愠怒,不过旋即又高兴起来。这个玩笑说明女孩对他有了好感。他笑了,笑得意味深长。女孩一开始看着他,后来见他笑得不怀好意,就坐了下去,哼了一声说,我本来想犒劳一下某些人,谁知道人家不领情,还笑得跟我家小狗一样。

    他一步迈到柜台前,笑着问,你想怎么犒劳我呢?

    她啪把塑料袋扔到柜台上,他看着里边的冰淇淋,笑着说了声谢谢,然后又走到里边,把圆凳搬出来,坐在柜台旁边。

    两个人小心地吃着冰淇淋,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

    沉默使得气氛有些尴尬。

    过了一会儿,女孩站起来,隔着柜台说,看不出来你这人还挺沉得住气。

    他回头一笑,说,我以为你要和我比赛呢,我叫冯诚,二马冯,诚实的诚,看我这名字也不是坏人。

    女孩笑着说,往往起这种名字的,正是坏透顶的家伙。

    冯诚站起来,走到她跟前,怎么你不告诉我你的名字,太不公平了吧。

    女孩看也不看冯诚,悠哉悠哉地说,男女之间本来就没什么公平可谈。再说,我又没让你告诉我你的名字,是你自己上来搭讪,我又没逼着你。女孩顿一下,抬眼看冯诚一眼,又低下头说,我怕你来烦我,所以不告诉你名字。

    冯诚厚着脸皮说,那我还就非烦你不可了,晚上有时间吗,一起吃饭。

    女孩顿了一下,冯诚心里的希望慢慢缩进角落。他拿起书,在手里掂量了一下,心想自己该走开了。

    就在冯诚要转身的那一刻,女孩突然说,你这人真小气,连句我请你都不愿说,难道要我请你啊。

    冯诚笑了,我还以为你不愿意呢。

    女孩说,谁说我愿意了,我就是看你小气,想让你破费一下。

    我有些头疼,冯诚收敛了笑容,得回去休息一下。

    女孩脸上滑过一抹失落,摆摆手说,你这人不但小气,还事儿多,跟个小女人似的,我有些头疼,得回去休息一下,嘁。

    冯诚一点也不生气,他淡淡地说,我昨晚做了一夜的噩梦。

    女孩不屑地说,什么噩梦,讲给我听听。顿了一下又说,一个大男人,做个梦都会头疼,真没见过。

    冯诚走回来坐下,女孩胳膊支在柜台上,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讲了你可别害怕。

    不怕,我又不是胆小鬼。

    真的不怕?

    你别制造气氛了,我不怕,我经常一个人看恐怖片。

    那好,我讲了啊,听了害怕可别怪我。

    讲吧讲吧,跟老太婆一样罗嗦。

    于是冯诚慢慢讲起来:

    一开始我梦见几个高中同学一起穿过一个球场。球场上尘土飞扬,有许多人在踢足球。我走在前面,已经过了球场。就在这个时候a因为挡住了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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