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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得直哭”

    她停住了,接着又带着一种古怪的微笑开始说:“他在考虑——他要我去找他!那么,找条路呀!不穿过那教堂院子。你太慢了!该满意了吧,你总是跟着我的。”

    她终于意识到了希刺克厉夫的“报复”和上帝的惩罚。她此时不再发火的大喊“我曾经对你很恶毒——你要报复?你要怎样报复呢?忘恩负义的畜生!我对待你怎么恶毒了?”而是嫌他报复得“太慢了”她知道他并不是真的报复她,而是爱她,更深沉的爱。可是她已经无权接受了,也没有了资格。她知道一切已经为时太晚,无法挽回,觉得过去的八年就好象一个梦,而现在却醒了。她希望自己仍在梦,努力走到梦的前面,她想在梦的前面醒来,那时候她还在呼啸山庄开满石楠花的荒原里她此时已有求死之心。她命令林顿别再提希刺克厉夫“住口!立刻住口!你再提那个名字,我就马上从窗户里跳出去,结束这件事!眼前你碰到的,你还可以占有,可是在你再把手放在我身上以前,我的灵魂已经到达那儿山顶啦。我不要你,埃德加,我要你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回到你的书堆里去吧。我很高兴你还可以在书堆里找到了安慰,因为你在我心里可什么都没啦。”而后两个月里,她无视林顿对她的悉心照料,日日夜夜,忍受着她的精神错乱与丧失理性所能给予的一切麻烦,为她无偿牺牲了健康和精力,她只是望着他给她采的金色的藏金花,眼泪聚在睫毛上,顺着她的双颊直淌,也不在意。她只求希刺克厉夫的饶恕,可是他又怎么能“饶恕”她呢?

    “别管我吧,别管我吧,”凯瑟琳抽泣着。“如果我曾经作错了,我就要为此而死去的。够啦!你也丢弃过我的,可我并不要责备你!我饶恕你。饶恕我吧!”

    “看看这对眼睛,摸摸这双消瘦的手,要饶恕是很难的,”他回答。“再亲亲我吧;别让我看见你的眼睛!我饶恕你对我作过的事。我爱害了我的人——可是害了你的人呢?我又怎么能够饶恕他?”

    凯瑟琳死了,希刺克厉夫的报复原本可以结束了,因为他失去了目标,而且他也无心再继续。他曾说“只有到了那时候——林顿才可以算不得什么,辛德雷也算不得什么,就是我自己做过的一切梦也都算不得什么。两个词可以概括我的未来——死亡和地狱:失去她以后生存就是地狱”现在正是“时候”但为什么希刺克厉夫并没有停止,反而报复更加变本加厉,甚至疯狂、残酷,近乎一个变态的恶魔?按照阶级论的观点是“希刺克厉夫的反抗是一种特殊的反抗,是那些在肉体和精神上被这一社会的条件与社会关系贬低了的工人的反抗。希刺克厉夫后来的确不再是个被剥削者,然而也的确正因为他采用了统治阶级的标准(以一种实在使统治阶级本身也害怕的残酷无情的手段)在他的反抗中和在他对凯瑟琳的爱情所暗含的人性价值也就消失了”、“希刺克厉夫被私有制社会所摈弃,却仍旧用私有制社会的斗争手段来进行反抗”这是有一定道理的。但是,我们是否还可以从人性本身来理解呢?

    “愿她在苦痛中醒来!唉,她到死都是一个撒谎的人呀!她在哪儿?不在那里——不在天堂——没有毁灭——在哪儿?啊!你说过不管我的痛苦!我只要做一个祷告——我要重复地说,直到我的舌头僵硬——凯瑟琳恩萧,只要在我还活着的时候;愿你也不得安息!你说我害了你——那么,缠着我吧!被害的人是缠着他的凶手的。我相信——我知道鬼魂是在人世间漫游的。那就永远跟着我——采取任何形式——把我逼疯吧!只要别把我撇在这个深渊里,这儿我找不到你!啊,上帝!真是没法说呀!没有我的生命,我不能活下去!没有我的灵魂,我不能活下去啊!”

    希刺克厉夫更加残忍的折磨辛德雷、伊沙贝拉,使得二人先后死去,强迫小凯瑟琳嫁给他那个多病自私的儿子,这只不过是他先前报复的一种无意识的惯性使然,是他失却了目标后的“火力散射”也是他内心痛苦、绝望——他不像辛德雷死了妻子悲哀得哭不出来——到达极度的属于他自己的另一种堕落方式。他试图把自己逼疯,他已经无意留恋尘世,早点把自己折磨死对他是一种解脱,可以去更好的陪凯瑟琳。他不享受,也没有资格享受,正如凯瑟琳无法再接受他的爱;他不贪财——财产对他是无用的,尽管3年前他却是那样为自己的贫穷而深深憎恶。尤其是随着“上一代”的林顿、伊沙贝拉、辛德雷的去世,他成了一个孤独的“半死”的人,已经找不到一个朋友或者敌人,没有了活下去的意义。正如他早先对凯瑟琳说的“我并不对你报复,那不在计划之内,”希刺克厉夫并非喜欢报复尤其是除了凯瑟琳以外的人——没有人真正喜欢报复的,他也同样是个人,而且不算太坏的一个,这连丁太太也最终不得不承认。如果说他一辈子真的报复过一个人,那就是凯瑟琳本人;而他对她的“报复”却是一种人世间最深沉的爱。他无意报复任何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她既然已经死去,他的一切自然也毫无意义可言。他不去自杀,只不过是懒得主动去死,他任凭自己活着,自生自灭,就如同那荒原。

    相比之下,亚瑟的归来轨迹就比较简明了。不过,也可以分为前后两个阶段,一是他在佛罗伦萨应青年意大利党文学委员会写批判教士的政治讽刺文,二是在亚平宁山区和琼玛合作偷运武器。亚瑟的再度出场在书中有个明显的断代,被清晰的划分成第一、二两部,以一句“13年以后”亚瑟在第二部中可谓“千呼万唤始出来”作者很懂得渲染气氛,烘托人物。事实上牛虻本身的传奇性并不亚于呼啸山庄,其章节的整齐更是令人称道。然而被请出来的这个人却很令我们怀疑,且看这份资料:

    “费利斯里瓦雷兹,又名牛虻。年龄:大约三十岁。籍贯和出身:不详,可能系南美人。职业:记者。身材矮小。黑发。黑色胡须。皮肤黝黑。眼睛:蓝色。前额:既阔又圆。特征:右脚跛;左臂弯曲;左手少了两指;脸上有最近被马刀砍伤的疤痕;口吃。”

    而他的表现更是让人不满意,甚至厌恶,连一向被认为最有涵养的波拉夫人也不只一次皱眉头,虽然是她先对亚瑟的瘸腿说了蠢话——只有他的“哈哈大笑”给人留下一种怪异的印象。而亚瑟是被请来写作讽刺文的,那么他以前都是在做什么?难道他一直都在游乐享受吗?亚瑟的所谓“工作”开展得很不令人信服,他的斗争明显得缺乏计划性,目标性也不强;不过他的文章写得的确不错,在那位加利先生表示不理解,幸好还有琼玛欣赏那句“把意大利比作是一个醉汉,搂住正在掏他口袋的扒手的脖子,柔声柔气地哭泣”同样认为“它作为文学评论一文不值”亚瑟的矛头很快由政治转向了宗教,由教士又转向了蒙泰尼里主教——他对主教是有仇恨的,并且这仇恨不可调和;可是为什么他这么恨他呢?蒙泰尼里欺骗了他当然是很大的一个原因,但是更深层的原因却是他对教士、教会虚伪、伪善的极度憎恶。因为他向卡尔迪主教忏悔,而后者竟出卖了他,这是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而且正是这原因,使得他深爱的、正犹豫考虑要大胆表白的琼玛打了他一个耳光,彻底毁坏了他一生的爱情。亚瑟本来就是内向文静、略有点神经质的男孩子,这对他几乎是灭顶之灾,他在神经错乱中只想自杀;而恰好又在这时候,他得知蒙泰尼里竟然是他的生身父亲——他再度被欺骗,连续的两次,并且一次比一次厉害。两个教士,一个是他深深尊敬的,一个是他由衷赞美的,这是一个无可弥补的心伤。从而使他与教士彻底决裂,矛盾由极好迅速转变成极恶;不过这两种矛盾叠加在一起却救了他的命,他决定不死了,而是更坚定的活下去,以一种崭新的身份与面貌。并且,他要用笔来揭露教士,揭露教会,他要剥下他们华丽的外衣,展示其无比的邪恶与丑陋,甚至不惜对蒙泰尼里进行人身攻击,失去风度与理智。委员会大为惊奇,琼玛也不理解,但是她也隐隐想到一件事,因为没有人肯如此对这位可尊敬的主教——除了“已死的亚瑟”可惜他的努力却终于遭到了失败,一句“牛虻显然知道如何为自己树敌”使他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不得不宣布放弃。他的那一声“我甚至愿意拥抱向我挑战的那位匿名作者”嘲弄,透露了对委员会的失望,和对人们仍有那么多、甚至是革命党人迷信于教会感到深沉的悲哀——教会伪善的强大,自身为真理斗争的渺小。他借口去远方旅行,而其实他并没有走。

    亚瑟认识到自己需要帮助了,在他糊里糊涂生了一场大病之后。这是他又一次很重要的反思,仇与情,爱与恨的矛盾和挣扎。也许他并不想成功得打倒蒙泰尼里,因为那样他会在毁掉人们的偶像同时,也又一次毁掉他自己的偶像。但是他知道自己非挣扎不可,为了偿还过去的被欺骗,更有13年的痛苦磨砺,不然他回来又有何意义?但他一定要教训一下蒙泰尼里,让他接受惩罚。这回加利、马尔蒂尼等都表现不错,这在让读者欣慰的同时,也让人担忧他下一步会怎样做,他会不会完全放弃对付主教大人?亚瑟的瘸腿说“在路中间的一颗石子,即便它存心很好,我也要把它一脚踢开”可是,他的精神却不可避免的在衰退。他可以给可亲的加利编织好听的故事,却不等琼玛问,就主动开口讲起自己的经历的。他试图与她唤醒往事,可是却又在逃避往事;他很想让她知道他是谁,却又说“还魂的鬼是丑鬼”亚瑟请琼玛帮他合作运输武器,她答应了。这与其说是出于一种信任,不如说她是心甘情愿的,因为她已经更明白的猜到他的身份,尤其是很聪明的去图书馆问了他那个小问题之后。甚至她是怀了一颗赎罪的心的,尽管她自己也已经为往事付出了极其惨痛的代价“黑发里面夹着一大块白发”

    她毫不拒绝的甘愿一切听从亚瑟的安排,尽管她对这行动很的怀疑。亚瑟的表现很好,办事能力似乎远远超出了她预先的想象力,这是不能不令她敬佩的,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的欣赏。而亚瑟似乎也正是一方面出于这样的念头才请她帮助,因为当年她曾那样欣赏波拉的成熟,而轻视他过于天真,他想在她面前证明自己;而另一方面,当然他希望能与她共同待一段时间,这也许更是他久远的一个未实现的心愿。可惜他们的合作最终还是失败了,亚瑟的第二次失败。更糟糕的是,他被逮捕。在他的伙伴深恶痛嫉蒙泰尼里的不恰当的出现,而他自己却一点也不觉得意外,甚至他早准备好了这一步路,在他确信琼玛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而马尔蒂尼不差分毫的准时来到。他也许有一点小遗憾,但是已经知足,他最后对马尔蒂尼的神秘一笑,说出的是“对我来说,绳索已经套在我的脖子上。在我通过边境时,我就扯紧了绞索。”

    亚瑟的决定令人费解,而这却是他大病三个礼拜方才想通了的结果。他想不到自己居然感觉到疲倦了,他忍受13年之多磨练的心志,那顽强与病魔抗争的精神,居然不能阻止这心的衰沉。这里有三个或然性原因,一个是他经过不间断的斗争,发现教会势力太大,对愚昧的民众毒害太深,使他对继续斗争下去失去了信心,并且对这种“工作”和努力觉得倦怠和毫无意义。可是我们知道他不是这样的人,他是遇强越强,从不退缩的。所以这根本不能算是一个原因。第二是亚瑟换回了琼玛的理解,甚至还有“爱”这里很值得推敲一番,一共有两个情节。其一是他突然吻她的手,当他们谈论。那时她还十分惊奇,如果她能反应过来的话,一定会拒绝。而第二次当他们,她知道了一切,他也终于对她敞开了全部心田,不需要冷嘲热讽,不再故作深沉,他和她的手紧紧的握在一起——尽管其实太多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

    “你就把实情告诉我吧。”她小声说道“想一想,如果你被杀了,我却活着——我就得回顾我的一生,但却永远也不知道——永远都不能肯定——”

    他抓起她的手,紧紧地握住它们。

    “如果我被杀死了——你知道,当我去了南美——噢,马尔蒂尼!”

    又一次错过,而且是最后一次。我们不禁要为他叹息了,而这位马尔蒂尼先生后来在亚瑟死去,却煞有介事的往手臂上缠上一道黑纱。“虚伪之于虚伪,这也是虚伪”因为就在前一天,他还准备代替亚瑟去死呢。什么是真正意义的爱?而什么又是生命的幸福?他们有不同的理解和分享。第三是蒙泰尼里主教——思想天真而感情热烈的吉卜赛女郎一语道出了他的全部心病“你以为我想到了波拉夫人吗?我不会那么容易上当的!你同她只谈政治,你对她并不见得比对我更关心。是红衣主教!”这使他颓然倒地。

    是的,这就是亚瑟归来的全部意义。他不爱绮达,虽然那绝不是因为看不起她;甚至他并不爱琼玛——也许以前是爱的,而现在他只为激动她对他的理解,使他得以终于圆了13年的“冤屈”以前少年时的想法很多、很大,现在他却很容易得到满足。他可能也为此而归来,不然他为什么并不在意她知道他的身份,并且还几次有意无意的去暗示她,差点明确告诉她。但是这都不是主要的。他对她的爱随着13年的流浪折磨已经不可避免的冲淡了,消亡了,只留下一个模糊的影。何况,他给弄成这样一副样子,又怎么和她重谈爱情?爱情早已经对他是一种最大的奢侈品,他已经是从地狱走过的人,他和她早已不是同一层次的人了。他对她暗示身份也许只是出于对旧日朋友重逢的不愿掩饰,或者只是一种孩子式的好玩好奇——他本就是一个单纯、好学、苍白瘦削的孩子。也正是这原因,他才拒绝绮达,因为是他自己觉得配不上她,她美丽,并且还年轻,她应该有属于自己的更好的生活,他早已经把自己排除在生活美好的门外。这在他听说她跟一个同样的吉卜赛人走了时,当面仍然冷冷冰冰,而回到自己的房间却不禁黯然神伤。他是一个感情极丰富的人,并且他的感情一直很脆弱。时间的流逝最终浓缩的是血浓于水的亲情,这是爱情和友情都不能相比的;长年的流浪在外,他更盼望的是家的温暖,哪怕是一个已经破碎的家。我们来看他怀着沉痛心情说小丑的那段文字:

    “你想过那个可怜的小丑也许有灵魂——一个活生生、苦苦挣扎的人的灵魂,系在那个扭曲的身躯里,被迫为它所奴役吗?你对一切都以慈悲为怀——你可怜那个穿着傻瓜衣服、挂着铃铛的肉体——你可曾想过那个凄惨的灵魂,那个甚至没有五颜六色的衣服遮掩、赤裸在外的灵魂?想想它在众人的面前冷得瑟瑟发抖,羞辱和苦难使它透不过气来——感受到鞭子一样的讥笑——他们的狂笑就像赤红的烙铁烧在裸露的皮肉上!想想它回过头去——在众人的面前那样无依无靠——因为大山不愿压住它——因为岩石无心遮住它——忌妒那些能够逃进某个地洞藏身的老鼠;想起了一个灵魂已经麻木——想喊无声,欲哭无音——它必须忍受、忍受、再忍受。噢!瞧我在胡说八道!你究竟为什么不笑出声来?你没有幽默感!”

    其实,亚瑟从撰写政治讽刺文到私运武器的“单飞”是一种对蒙泰尼里的让步,正如在狱中他请求主教放弃教士,跟他一起走。这违背了他的初衷,但却是他不得不做出的决定,因为他无法再欺骗自己,他想把他打倒,却又担心无力承受他被打倒的结果。这是一个矛盾的罗网,而他不是一只蜘蛛,而是一只飞蛾。他不可能不爱他的生父,即使真正能做到不爱,他也已经注定无法割裂这一层关系,除非他死——这是他求死的唯一解释。他放弃了佛罗伦萨无关痛痒的搬文弄字,而跑到山区身体力行的偷运武器,准备武装革命,似乎一个隐衷就是为了故意暴露自己,以便被当局再次抓捕,并不不再打算获释。所以他在这之前,一定要做一件事,就是了解琼玛对他的真实感情。她的答案是令他满意的,这更支持了他的求死之心。他在见到她的热情后,又想合作成功,谁知老天不助,多米尼季诺意外被捕,他只得放弃了和她一起品尝胜果的念头,把她安全的送走,而自己更坚定了求死。这是他自己的悲剧,是他残余的生命所可以做出的最后一件事。而这又是一次他被动选择的与蒙泰尼里更直接的交锋,他开始正面直对蒙泰尼里,不再躲藏,不再矫饰。他一定要得到一个结果,决定他们之间的胜负。从这个意义上看,他的被捕又是斗争的更进一步。

    综上所述,希刺克厉夫与亚瑟的“报复”都是一种假意的报复,而最深层意义上是一种爱。希刺克厉夫之凯瑟琳正如亚瑟之蒙泰尼里主教,而亚瑟之琼玛却如希刺克厉夫之辛德雷——或者说是辛德雷与林顿的组合,至于伊沙贝拉则与绮达扮演着同样的角色。希刺克厉夫和亚瑟的“报复”都曾经退让,凯瑟琳的死去使希刺克厉夫失去了报复的目标,而亚瑟要做到失去报复的目标却只有他自己去死——因为即使蒙泰尼里死了,他仍然是他的儿子。但是这退让仍然是一种延续的报复。希刺克厉夫通过疯狂折磨他人把自己逼疯,而后欣然而逝;亚瑟则是拼命激怒统领,拼命使自己被折磨,然后随手抛给主教一个“二难选择”

    三、归来的结果——归去

    当我们听故事时,童话的“后来呢”总是“从此王子和公主过着幸福的生活”现实小说的“后来呢”却总是“他到底死了”;而我们这里的“归来”的结果,是归去。归去可以是幸福,也可以是死,而死又可以分成两种:可以看到的和可以想象的。所幸我们的两位主人公不但是死了,并且是可以清晰看到的,亚瑟是很富有戏剧性而惨烈的指挥自己的枪杀,希刺克厉夫则寂寞而舒服的躺在板壁上,任凭雨水冲洗着脸和喉咙,床单也在滴水。

    亚瑟决意求死,可是到了牢中他却又不想死了。这也许是一种人的求生本能,也许是又重新想到他的“工作”他不想不幸的被琼玛一语言中的最终“自杀”但是,更可能是他认为这种死不值得,太过窝囊。因为如果他是被卫兵抓住也就罢了,偏偏是蒙泰尼里主教挡住了他的枪口才令他被捕——这有着本质的差别。这使他认为在和主教的斗争中,他又失败了,并且是彻底的失败。他是不能容忍这种失败的,这失败会抵消掉他求死的一相情愿,而成就主教的大大功劳。于是,他恶毒的千方百计激怒主教,借以发泄心里的不满和仇恨,并且在得到暗示后,最终决定逃走。可惜他的越狱计划在最关键的时候,因为他的突然发病而被残忍的葬送,统领没有再给他和他的伙伴第二次机会,他自己也知道这失败已表示他被上帝彻底的抛弃了。亚瑟拼命忍受折磨,幻想着属于他最后的可能:劝主教大人——他的生身父亲——放弃上帝,和他一起走。尽管他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尽管他也许只是需要一声肯定的答复,然后立刻死去。可是,蒙泰尼里在长久的犹豫之后,还是拒绝了,甚至是出于一种本能预感到的恐惧不敢承认他的儿子:

    “我是亚瑟啊!padre,您难道从不明白我真的没被淹死吗?”

    说实在的,亚瑟这样做的确是很逼主教。但是他非这样做不可,因为他已经做出了退让,他决不能再妥协。他无法让自己接受上帝的外衣逃命,那样他会在失败道路上更下滑一大步。他要的是灵魂的纯粹选择——这样说来,选择就又不是太难的了——没有可能有第三种,也没有丝毫缓冲的余地。亚瑟自然也知道蒙泰尼里很难选择,但是这却正是他所能做的直面蒙泰尼里虚伪本质的最好的方法。主教继续犹豫,并显露出恐慌和惧怕,他的嘴唇哆嗦,甚至可是哭出来,像个孩子,竟卑贱的问牙色“如果你是我,你该怎么办呢?”虚伪被彻底暴露。

    “再谈也没有用了,”他说“你明白吗?”

    短暂的沉默,永远的结束。地狱之门向亚瑟缓缓敞开,而天堂之路也同时对蒙泰尼里堵塞。亚瑟再一次失败,并且是彻底的失败,但这却又是他灵魂的胜利,最后的真正的胜利。因为他从这一时刻终于摆脱了他内心的桎梏,他再也不用为内心的爱与恨矛盾挣扎了——他一向深爱的父亲原来爱的并不是他,更爱的是他的上帝。那么他又何必再去爱他的父亲呢?他应该去爱死亡,和更猛烈的革命。亚瑟对主教终于疲倦了,他“先垂下他的眼睛,缩下身体,捂住他的脸”做出了让蒙泰尼里走的动作。在刑场上,他又开始哈哈大笑,全丢开了牢里阴暗可鄙的退让和懦弱,甚至委屈求全,重新恢复了先前的精气;他对统领要找牧师的善意建议,说“我只要安静,不要别人打扰”而他对行刑的士兵却大喊“轮到我们的时候,我们会动用大炮,而不是六支破旧的短筒马枪,那时你就会看出我们要开多大的玩笑”亚瑟终于倒下了,倒在如幽灵来到的主教的脚边:“padre——您的——上帝——满意了?”

    希刺克厉夫也会死,这恐怕是令丁太太又一件奇怪的事,正如她以前奇怪这个魔鬼也会有人的情感。希刺克厉夫同样死于自己内心的疲倦,他自幼被辛德雷嘲弄、贬低、辱骂,被人降到一个乡巴老仆人的地位,若干年后他有反过来以其人之道向其子进行报复,结果他的胜利必然等于他自己精神上的失败。当他发现林顿的女儿(也就是凯瑟琳的女儿)和辛德雷的儿子(也就是凯瑟琳的侄子)两人的眼睛完全和凯瑟琳生前的眼睛一模一样时,当他发现哈里顿(辛德雷之子)仿佛就是他的青春的化身时,他再也不想抬起手来打他们了。他自己承认“这是一个很糟糕的结局”他已不想报复,因为这样的“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报复方式必然只能走向寂寞与空虚。

    “我不能吃、不能睡,可不能怪我,”他回答。“我跟你担保这不是有意要这样。只要我一旦能作到的话,我就要又吃又睡。可是你能叫一个在水里挣扎的人在离岸只有一臂之远的时候休息一下吗!我必须先到达,然后我才休息我太快乐了;可是我还不够快乐。我灵魂的喜悦杀死了我的躯体,但是并没有满足它本身。”

    希刺克厉夫死了,在他所谓的快乐和微笑里,正如亚瑟临刑前的轻松。可是不幸的主教疯掉了。也许这才是亚瑟真正的最有效的报复吧,但是倘若亚瑟还活着,他却一定不希望是这样一种结果。可是谁又知道呢?正如凯瑟琳问希刺克厉夫“你这么强壮,我死后你还打算活多久呀?”死去的已经死去了,死者是太平的。请看各自最后的结尾:

    我在那温和的天空下面,在这三块墓碑前留连!望着飞蛾在石南丛和兰铃花中扑飞,听着柔风在草间吹动,我纳闷有谁能想象得出在那平静的土地下面的长眠者竟会有并不平静的睡眠。

    至于我嘛,我将走进院子,怀着轻松的心情,就像是一个放假回家的学童。我已经完成了我这一份工作,死刑就是我已经彻底完成了这份工作的证明。他们杀了我,因为他们害怕我,我心何求?

    艾米莉勃朗特有先天的死亡意识,书中那一段话可以看出是她为自己而写“我要为你们难过,我将要无可比拟地超越你们所有人之上”而伏尼契却有强烈的生存意识,她积极的关心政治和人民的命运。其实,艾米莉也是有生存意识的,甚至在频临生命结束时仍很想振作,可是她对人世的心的悲哀太深太切,已经使她病入膏肓,正如她笔下的凯瑟琳。而伏尼契何尝不也写到死亡,同样的惊心动魄。牛虻和呼啸山庄都写到了死亡,但更多诠释和表达的是爱和恨(恨也是一种爱)。英国著名女作家伍尔夫在简爱与呼啸山庄一文中说“艾米莉被某些比较普遍的观念所激励,促使她创作的冲动并不是她自己的受苦或自身受损害。她朝着一个四分五裂的世界望去,而感到她本身有力量在一本书中把它拼凑起来那种雄心壮志可以在全部小说中感觉得到——一种部分虽受到挫折,但却具有宏观信念的挣扎。通过她的人物的口中说出的不仅仅是‘我爱’或‘我恨’,却是‘我们,全人类’和‘你们,永存的势力’这句话没有说完”其实,这段话也完全适合伏尼契。希刺克厉夫与凯瑟琳的那种不为世俗所压服、忠贞不渝的爱情虽然被他们所处的旧时代恶势力所操纵,但他们的爱情却终于战胜了死亡,达到了升华境界。而亚瑟面对死亡豪情不减,昂首走完自己人生最后的路程的傲然精神,同样超越了时空,征服了千千万万读者的心。肉体和骨头都会腐烂,来自尘土又归与尘土,但是精神不死。精神既像空气一样看不见,摸不着,又如钻石一样永恒。我们的主人公——希刺克厉夫和亚瑟,归来了,带着满心的疲惫,他们又归去了,带着一身的轻松。其实,他们并没有走远,而是就在我们身边,或者说已经走进了我们彼此的心中,永不消散。(完)

    2005年11月20日许文昌于许地东城

    注释:

    1、呼啸山庄引文均出自译林出版社,1990年8月第1版,杨苡翻译。

    2、牛虻引文均出自北京燕山出版社,2004年7月第1版,庆学先翻译。

    参考文献:

    1、阿诺凯特尔(arnojd kettje)英国小说引论第三部分。

    2、伍尔夫简爱与呼啸山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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