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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一到谄媚人的时候,他的脑子就会那么快,嘴会那么甜!他觉得自己是一朵刚吐蕊的鲜花,没法儿不越开越大、越香!

    “一定!一定!”牛牧师没法子不拿出四吊钱来了。他马上看出来:即使自己发不了大财,可也不必愁吃愁穿了——是呀,将来回国,他可以去作教授!好嘛,连多老大都求他帮助念圣经,汉语的圣经,他不是个汉学家,还是什么呢?舅舅,曾经是偷牲口的流氓,现在不是被称为中国通么?接过四吊钱来,多老大拐弯抹角地说出:他不仅是个旗人,而且祖辈作过大官,戴过红顶子。

    “呕!有没有王爷呢?”牛牧师极严肃地问。王爷、皇帝,甚至于一个子爵,对牛牧师来说,总有那么不小的吸引力。他切盼教友中有那么一两位王爷或子爵的后裔,以便向国内打报告的时候,可以大书特书:两位小王爷或子爵在我的手里受了洗礼!

    “不记得有王爷。我可是的确记得,有两位侯爷!”多老大运用想象,创造了新的家谱。是的,就连他也不肯因伸手接那四吊钱而降低了身分。他若是侯爷的后代呢,那点钱便差不多是洋人向他献礼的了。

    “侯爷就够大的了,不是吗?”牛牧师更看重了多老大,而且咔咔地笑着,又给他添了五百钱。

    多老大包好圣经,揣好四吊多钱,到离教堂至少有十里地的地方,找了个大酒缸1。一进去,多老大把天堂完全忘掉了。多么香的酒味呀!假若人真是土作的,多老大希望,和泥的不是水,而是二锅头!坐在一个酒缸的旁边,他几乎要晕过去,屋中的酒味使他全身的血管都在喊叫:拿二锅头来!镇定了一下,他要了一小碟炒麻豆腐,几个腌小螃蟹,半斤白干。

    喝到他的血管全舒畅了一些,他笑了出来:遍身都是眼睛,嘻嘻嘻!他飘飘然走出来,在门外精选了一块猪头肉,一对熏鸡蛋,几个白面火烧,自由自在地,连吃带喝地,享受了一顿。用那块破蓝布擦了擦嘴,他向酒缸主人告别。

    吃出点甜头来以后,多老大的野心更大了些。首先他想到:要是象旗人关钱粮似的,每月由教会发给他几两银子,够多么好呢!他打听了一下,这在基督教教会不易作到。这使他有点伤心,几乎要责备自己,为什么那样冒失,不打听明白了行市就受洗入了教。

    他可是并不灰心。不!既来之则安之,他必须多动脑子,给自己打出一条活路来。是呀,能不能借着牛牧师的力量,到“美国府”去找点差事呢?刚刚想到这里,他自己赶紧打了退堂鼓:不行,规规矩矩地去当差,他受不了!他愿意在闲散之中,得到好吃好喝,象一位告老还乡的宰相似的。是的,在他的身上,历史仿佛也不是怎么走错了路。在他的血液里,似乎已经没有一点什么可以燃烧起来的东西。他的最高的理想是天上掉下馅过来,而且恰好掉在他的嘴里。

    他知道,教会里有好几家子,借着洋气儿开了大铺子,贩卖洋货,发了不小的财。他去拜访他们,希望凭教友的情谊,得点好处。可是,他们的爱心并不象他所想象的那么深厚,都对他非常冷淡。他们之中,有好几位会说洋话。他本来以为“亚当生塞特”就是洋话;敢情并不是。他摹仿着牛牧师的官话腔调把“亚当生塞特”说成“牙当生鳃特”人家还是摇头。他问人家那些活物为什么满身是眼睛,以便引起学术研究的兴趣,人家干脆说“不知道”!人家连一杯茶都没给他喝!多么奇怪!

    多老大苦闷。他去问那些纯正的教友,他们说信教是为追求真理,不为发财。可是,真理值多少钱一斤呢?

    他只好去联合吃教的苦哥儿们,想造成一种势力。他们各有各的手法与作风,不愿跟他合作。他们之中,有的借着点洋气儿,给亲友们调停官司,或介绍买房子卖地,从中取得好处;也有的买点别人不敢摸的赃货,如小古玩之类,送到外国府去;或者奉洋人之命,去到古庙里偷个小铜佛什么的,得些报酬。他们各有门道,都不传授给别人,特别是多老大。他们都看不上他的背诵“亚当生塞特”和讨论“遍身是眼睛”并且对他得到几吊钱的赏赐也有那么点忌妒。他是新入教的,不该后来居上,压下他们去。一来二去,他们管他叫作“眼睛多”并且有机会便在牛牧师的耳旁说他的坏话。牛牧师有“分而治之”的策略在胸,对他并没有表示冷淡,不过赶到再讨论“启示录”的时候,他只能得到一吊钱了,尽管他暗示:他的小褂也象那些活物,遍身都是眼睛!怎么办呢?

    唉,不论怎么说,非得点好处不可!不能白入教!

    先从小事儿作起吧。在他入教以前,他便常到老便宜坊赊点东西吃,可是也跟别的旗人一样,一月倒一月,钱粮下来就还上账。现在,他决定只赊不还,看便宜坊怎么办。以前,他每回不过是赊二百钱的生肉,或一百六一包的盒子菜什么的;现在,他敢赊整只的酱鸡了。

    王掌柜从多二爷那里得到了底细。他不再怀疑十成所说的了。他想:眼睛多是在北京,假若是在乡下,该怎样横行霸道呢?怪不得十成那么恨他们。

    “王掌柜!”多二爷含羞带愧地叫:“王掌柜!他欠下几个月的了?”

    “三个多月了,没还一个小钱!”

    “王掌柜!我,我慢慢地替他还吧!不管怎么说,他总是我的哥哥!”多二爷含着泪说。

    “怎能那么办呢?你们分居另过,你手里又不宽绰!”“分居另过他的祖宗也是我的祖宗!”多二爷狠狠地咽了口唾沫。

    “你,你甭管!我跟他好好地讲讲理!”

    “王掌柜!老大敢作那么不体面的事,是因为有洋人给他撑腰;咱们斗不过洋人!王掌柜,那点债,我还!我还!不管我怎么为难,我还!”

    王掌柜考虑了半天,决定暂且不催多老大还账,省得多老大真把洋人搬出来。他也想到:洋人也许不会管这样的小事吧?可是,谁准知道呢?“还是稳当点好!”他这么告诉自己。

    这时候,多老大也告诉自己:“行!行!这一手儿不坏,吃得开!看,我既不知道闹出事儿来,牛牧师到底帮不帮我的忙,也还没搬出他来吓唬王掌柜,王掌柜可是已经不言不语地把酱鸡送到我手里,仿佛儿子孝顺爸爸似的,行,行,有点意思儿!”

    他要求自己更进一步:“是呀,赶上了风,还不拉起帆来吗?”可是,到底牛牧师支持他不呢?他心里没底。好吧,喝两盅儿壮壮胆子吧。喝了四两,烧卖脸上红扑扑的,他进了便宜坊。这回,他不但要赊一对肘子,而且向王掌柜借四吊钱。

    王掌柜冒了火。已经忍了好久,他不能再忍。虽然作了一辈子买卖,他可究竟是个山东人,心直气壮。他对准了多老大的眼睛,看了两分钟。他以为多老大应当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希望他知难而退。可是,多老大没有动,而且冷笑了两声。这逼得王掌柜出了声:“多大爷!肘子不赊!四吊钱不借!旧账未还,免开尊口!你先还账!”

    多老大没法儿不搬出牛牧师来了。要不然,他找不着台阶儿走出去。“好!王掌柜!我可有洋朋友,你咂摸咂摸1这个滋味儿吧!你要是懂得好歹的话,顶好把肘子、钱都给我送上门去,我恭候大驾!”他走了出去。

    为索债而和穷旗人们吵闹,应当算是王掌柜的工作。他会喊叫、争论,可是不便真动气。是呀,他和人家在除夕闹得天翻地覆,赶到大年初一见面,彼此就都赶上前去,深施一礼,连祝发财,倒好象从来都没红过脸似的。这回,他可动了真气。多老大要用洋人的势力敲诈他,他不能受!他又想起十成,并且觉得有这么个儿子实在值得自豪!

    可是,万一多老大真搬来洋人,怎么办呢?他和别人一样,不大知道到底洋人有多大力量,而越摸不着底就越可怕。他赶紧去找多老二。

    多老二好大半天没说出话来,恐怕是因为既很生气,又要控制住怒气,以便想出好主意来。“王掌柜,你回去吧。我找他去!”多老二想出主意来,并且决定马上行动。“你”“走吧!我找他去!请在铺子里等我吧!”多老二是老实人,可是一旦动了气,也有个硬劲。

    他找到了老大。

    “哟!老二!什么风儿把你吹来了?”老大故意耍俏,心里说:你不高兴我入教,睁眼看看吧,我混得比从前强了好多:炒麻豆腐、腌小螃蟹、猪头肉、二锅头、乃至于酱鸡,对不起,全先偏过了!看看我,是不是长了点肉?“大哥!听着!”老二是那么急切、严肃,把老大的笑容都一下子赶跑。“听着!你该便宜坊的钱,我还!我去给便宜坊写个字据,一个小钱不差,慢慢地都还清!你,从此不许再到那儿赊东西去!”

    眼睛多心里痒了一下。他没想到王掌柜会这么快就告诉了老二,可见王掌柜是发了慌,害了怕。他不知道牛牧师愿意帮助他不愿意,可是王掌柜既这么发慌,那就非请出牛牧师来不可了!怎么知道牛牧师不愿帮助他呢?假若牛牧师肯出头,哎呀,多老大呀,多老大,前途光明的没法儿说呀!“老二,谢谢你的好意,我谢谢你!可是,你顶好别管我的事,你不懂洋务啊!”“老大!”完全出于愤怒,老二跪下了,给哥哥磕了个响头。“老大!给咱们的祖宗留点脸吧,哪怕是一钉点儿呢!别再拿洋人吓唬人,那无耻!无耻!”老二的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了,双手不住地发颤,想走出去,可又迈不开步。

    老大愣了一会儿,噗哧一笑:“老二!老二!”

    “怎样?”老二希望哥哥回心转意。“怎样?”“怎样?”老大又笑了一下,而后冷不防地:“你滚出去!滚!”

    老二极镇定地、狠狠地看了哥哥一眼,慢慢地走了出来。出了门,他已不知道东西南北。他一向是走路不愿踩死个蚂蚁,说话不得罪一条野狗的人。对于兄长,他总是能原谅就原谅,不敢招他生气。可是,谁想到哥哥竟自作出那么没骨头的事来——狗着1洋人,欺负自己人!他越想越气,出着声儿叨唠:怎么呢?怎么这种事叫我碰上了呢?怎么呢?堂堂的旗人会,会变成这么下贱呢?难道是二百多年前南征北战的祖宗们造下的孽,叫后代都变成猪狗去赎罪吗?不知道怎样走的,他走回了家。一头扎在炕上,他哭起来。多老大也为了难。到底该为这件事去找牛牧师不该呢?去吧,万一碰了钉子呢?不去吧,又怎么露出自己的锋芒呢?嗯——去!去!万一碰了钉子,他就退教,叫牛牧师没脸再见上帝!对!就这么办!“牛牧师!”他叫得亲切、缠绵,使他的嗓子、舌头都那么舒服,以至没法儿不再叫一声:“牛牧师!”“有事快说,我正忙着呢!”牛牧师一忙就忘了抚摸迷失了的羊羔,而想打它两棍子。

    “那,您就先忙着吧,我改天再来!”口中这么说,多老大的脸上和身上可都露出进退两难的样子,叫牧师看出他有些要紧的事儿急待报告。

    “说说吧!说说吧!”牧师赏了脸。

    大起大落,多老大首先提出他听到的一些有关教会的消息——有好多地方闹了教案。“我呀,可真不放心那些位神甫、牧师!真不放心!”

    “到底是教友啊,你有良心!”牛牧师点头夸赞。“是呀,我不敢说我比别人好,也不敢说比别人坏,我可是多少有点良心!”多老大非常满意自己这句话,不卑不亢,恰到好处。然后,他由全国性的问题,扯到北京:“北京怎么样呢?”

    牛牧师当然早已听说,并且非常注意,各地方怎么闹乱子。虽然各处教会都得到胜利,他心里可还不大安静。教会胜利固然可喜,可是把自己的脑袋耍掉了,恐怕也不大上算。他给舅舅写了信,请求指示。舅舅是中国通,比上帝都更了解中国人。在信里,他暗示:虽然母鸡的确肥美,可是丢掉性命也怪别扭。舅舅的回信简而明:“很奇怪,居然有怕老鼠的猫——我说的是你!乱子闹大了,我们会出兵,你怕什么呢?在一个野蛮国家里,越闹乱子,对我们越有利!问问你的上帝,是这样不是?告诉你句最有用的话:没有乱子,你也该制造一个两个的!你要躲开那儿吗?你算把牧师的气泄透了!祝你不平安!祝天下不太平!”

    接到舅舅的信,牛牧师看到了真理。不管怎么说,舅舅发了财是真的。那么,舅舅的意见也必是真理!他坚强起来。一方面,他推测中国人一定不敢造反;另一方面,他向使馆建议,早些调兵,有备无患。

    “北京怎样?告诉你,连人带地方,都又脏又臭!咔,咔,咔!”

    听了这样随便、亲切,叫他完全能明白的话,多老大从心灵的最深处掏出点最地道的笑意,摆在脸上。牛牧师成为他的知己,肯对他说这么爽直,毫不客气的话。乘热打铁,他点到了题:便宜坊的王掌柜是奸商,欺诈教友,诽谤教会。“好,告他去!告他!”牛牧师不能再叫舅舅骂他是怕老鼠的猫!再说,各处的教案多数是天主教制造的,他自己该为基督教争口气。再说,教案差不多都发生在乡间,他要是能叫北京震动那么一下,岂不名扬天下,名利双收!再说,使馆在北京,在使馆的眼皮子下面闹点事,调兵大概就不成问题了。再说。越想越对,不管怎么说,王掌柜必须是个奸商!

    多老大反倒有点发慌。他拿什么凭据去控告王掌柜呢?自己的弟弟会去作证人,可是证明自己理亏!怎么办?他请求牛牧师叫王掌柜摆一桌酒席,公开道歉;要是王掌柜不肯,再去打官司。

    牛牧师也一时决定不了怎么作才好,愣了一会儿,想起主意:“咱们祷告吧!”他低下头、闭上了眼。

    多老大也赶紧低头闭眼,盘算着:是叫王掌柜在前门外的山东馆子摆酒呢,还是到大茶馆去吃白肉呢?各有所长,很难马上作出决定,他始终没想起对上帝说什么。牛牧师说了声“阿们”睁开了眼。

    多老大把眼闭得更严了些,心里空空的,可挺虔诚。“好吧,先叫他道歉吧!”牛牧师也觉得先去吃一顿更实惠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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