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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季年完全被父亲的威压所慑,活像被蟒蛇盯住的青蛙,一动也不敢动,沈太公黄浊精亮的细眸里掠过一抹残忍的光,阴阴续道:“她怀的,是十七的种。”饶富兴致地观察儿子的反应。

    就算给他无限的本钱,少永也没法打造出另一个沈家来,老人很了解自己的儿子。沈季年缺乏一刀杀敌的狠厉决绝,不够贪婪更不够卑鄙,他是生长于温室中的花朵,做不了沟鼠野犬。

    这是富二代的宿命。白手起家的初代亟欲摆脱污泥沟秽,却把子嗣养成了不堪一击的娇花,一旦困境骤临,辛苦挣得的富贵荣华转眼便还了回去。少永不能一直活得这般天真。

    如果他能更像十七一点,那就好了。老人心想。

    十七并不粗鄙,更非泥腿草根,相较于开创王朝基业的兄长独孤弋,十七始终保有某种难驯野性,即使闯下天大祸事,沈太公始终不觉当年收作螟蛉、许以家业的提议是眼光失准。他甚至能明白独孤弋予以拒绝的心情;换作是自己,也不会舍弃这样的继位候补。

    沈季年愣了许久,才意识到父亲说了什么。

    他觉得心仿佛被人活生生剜出来,还连着血脉斩成了几千几百,绞拧着挤出汁液——是那样的疼痛。他以为自己弹了起来,回神才发现还瘫在酸枝太师椅上,双腿软绵绵的使不上力,不知是否又跌坐回去。

    但,像云瑚那样好的姑娘,也只有勇冠三军的十七才配得上吧?况且,十七是不会欺侮姑娘的。每回偷窥被人发现,姑娘也好、姑娘的家人也罢,谁都能擎着扫帚追过大半座城,打得他俩呲哇乱叫。哪怕十七武功再高,单挑能杀灭异族无数,这点始终没变过。

    真正的强者,绝不恃强凌弱,而且犯错必认,可以在道理之前低头。

    十七是真正的强者。沈季年从未怀疑这一点,连一丝丝都不曾有过。

    知云瑚不是遭人欺侮才怀的骨肉,而是两情相悦的结果,沈季年于酸楚之外,忽有些宽慰安心。难怪言谈之间,她偶尔会露出黯然之色,寂寞地望向远方,是因为爱上了无法相从的戴罪之人,担心保不住腹中的骨肉么?

    放心好了,云瑚。无论你或十七的孩子,都交给我罢。

    只要越浦沈氏还在世上一日,没人能伤害你们母子俩!

    沈太公望着爱子从伤心、迷茫到坚定不移的迅速转变,下巴差点“匡”一声砸碎在几上。十七的种算哪门子秘密?这风流成性的死小子当年在平望不知搞过多少名门淑女,打掉的遮羞胎都能拉一队婴灵右厢翊卫军了,如今被夺爵问罪,他的私生子不过祸胎而已,还能称斤论两卖?

    ——若他仅仅是先帝爷的异母幼弟的话,自当如此。如果不是呢?

    那么谁是十七的父亲?须得是谁人的子嗣,血脉方能有如许价值?

    这才是你该问的问题,少永。

    难以言喻的失望攫取了老人。“……没出息的东西!”老人别过头去,猴儿似的干瘪嘴唇无声歙动着,端起茶盅狠狠饮尽。

    这门婚事就这么定了。沈太公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说服贝云瑚留下,或许她也没别处可去。她和沈世亮格外投缘,沈季年则把话说开,两人有夫妻名分,却不必有夫妻之实,一切只为替腹中孩子,提供一个遮风避雨的家。

    “那你图什么呢?”贝云瑚望着他,抑住心中淡淡哀伤。

    沈季年面露微笑:“我图的,已经得到了。”把手一指,远处刚游玩回来的沈世亮挣开侍女的牵持,欢叫着朝两人奔来,明亮的眼睛笑成两弯眉月。

    越浦沈氏与章尾龙方氏联姻,乃东海豪商与鳞族名门的结合,龙方本家遭遇不幸,正需冲喜,沈家遂举办了盛大的婚礼,新的沈家少奶奶据说有天香国色,见过的没口子地夸,越浦豪门间传得沸沸扬扬。家主沈季年人逢喜事精神爽,成亲不到八个月孩子便哌哌坠地,大伙儿心下雪亮:这等绝色,哪个男人忍得住?先好上了也不奇怪。

    贝云瑚生了个漂亮的女娃,沈太公就没忍住失望之情,在产房外掉头离去,沈季年和沈世亮却开心得不得了。呕了几天闲气,禁不住小世亮软磨硬泡,太公嘟嘟囔囔地给拉来探望,瞧着襁褓中的婴儿一怔,半晌才喃喃道:“……好漂亮啊。”

    “是吧是吧。”沈世亮得意极了,好像有他一份功劳似的。“与太公说了,我妹妹漂亮得不得了!跟姐……跟姨娘一样好看!”

    看来……这秘密也不能跟他说了。只盼长大出息些,别像他老子。老人心中叹息着,转头一瞥那粉雕玉琢似的女婴,沉落的心情顿时云破天开,怎么样都阴郁不起来,令他想起了当年抱十七在腿上逗弄的光景。

    十七原本该来到沈家,但血脉阻止了他,使老人的企盼化为泡影;十七的骨肉注定该成为可易之货,换来沈家的飞黄腾达,然而女儿身阻止了她,最终只能留于沈家。老人在这奇妙的因缘流转间窥见命运,含笑释然之余,又觉玄奥难言。

    “……辛苦你了。”沈太公对榻上的儿媳妇点了点头。

    “多谢……公公。”

    贝云瑚产后气色就没恢复,始终下不了床,整个人像蔫了的花朵,仿佛生产耗尽了精力,不复往昔光彩照人。沈太公直觉不对,迅速撤换了厨房里的人,将贮藏的食材药材通通扔掉换新,出入门禁全整过一遍,完全是疑心有人下毒的作派,连沈季年都觉父亲大惊小怪,却被狠狠修理了一顿。

    太公为这标致的女娃起了名儿,叫“素云”。之所以不避母讳,是希望她为母亲带来好运,添福添寿,除了祈祝阖家平安之外,亦能再现贝云瑚初次踏入沈家大门时,那宛若谪仙般脱俗出尘的丰姿。

    ◇◇◇

    独孤寂离开越浦之后,赶在天亮前又回到龙庭山下。

    山脚白玉牌楼附近俨然形成镇集,店铺林立,支应香客朝山所需。他在旅店里住了几天,起床落地便踅到牌楼的柱脚下,叼草望着熙攘人群,直到日落才回;在第五日上,等到了杂在进香客里的梁燕贞。

    没有了濮阴梁府的大队簇拥,也没有贝云瑚那流水价般使不尽的金叶,梁燕贞尽管梳发扎辫,身上旧衣也是洗净的,远说不上邋遢,不知怎的整个人却灰扑扑的毫不起眼,仿佛罩了层灰。

    十七爷在人群中,仍是一眼就看见了她,然而女郎的眼神灰蒙黯淡,怎么也对不上,直到她在他身前约莫一丈处停步,终于四目相视,只是这般距离,眼底都映不出彼此。

    梁燕贞穿着松垮的棉布衫子旧布鞋,未着罗袜,颇经缝补的乌裤裤脚肥大,掩去姣好身段;脑后拖着粗辫,黏着汗水尘土的额发有些紊乱,加上手里提着的长木棍,看上去就是名农妇,除了修长鹅颈微露一丝青春气息,俱是底层生活的挣扎痕迹。

    丑丫头说得没错,她该跟小叶走的。

    濮阴已无叶藏柯,小燕儿亲手赶走世上最后一个为她着想的人,这一切都是他的错。独孤寂插在怀襟的手里,捏了只沉甸钱囊,足够她归返濮阴,但就算是十七爷也明白,拿钱打发她有多伤人。

    “你……是去探望阿雪的罢?”他摸了摸鼻子,讷讷开口。“我送他上山了,虽然出了点状况,人倒是好好的。”

    梁燕贞“喔”的一声,继续朝山道行去。独孤寂早知不会有什么好眼色,没想到是这等反应,直到擦肩交错,才低道:“小燕儿,我……”

    “她不要你了,是不是?”

    梁燕贞转头凑近,上下打量片刻,瞧他小退了半步,突然笑起来。

    “她伤到你了。这伤永远都不会好,在你心里烂着,起先发出腐臭的气味,到后来,连那股味儿你也察觉不了,旁人却不敢再近,他们知道你是脓、是疮,是团烂肉,谁都不想理。十七郎,你得习惯。我已经开始习惯了。”

    落拓侯爷回神,发现自己又退半步,那股子惊心却难以驱除。

    梁燕贞眸里空洞洞的,曾经的欢快、天真乃至勇敢盲目,或有其他难以形容的微小亮光,此际俱已掐熄,只余一片残烬。原来改变的并非只有外在,而是被掏了空内里,玲珑浮凸的皮囊失却灵魂,破败到无法直视的境地。

    这是他造的孽,到得眼前时,才发现难以承受。

    果然……是丑丫头改变了他么?这般负心之举,独孤寂昔日不知做过多少,从来不以为如何。什么时候成了这样?

    他想哭又想笑,手未握稳,钱囊“啪!”摔在地上,扬起黄尘。

    独孤寂连抬眼的力气也无,遑论捡十,视界里忽探入一只白皙的腕子,却是梁燕贞捡起钱囊,掂掂份量,顺势收入怀中。他难以置信地望向女郎,梁燕贞的眸子毫无生气,黄扑扑的脸蛋儿绽露虚无的笑容,沾着泥尘的尖颔朝他腰间一抬。

    “……我要那条链子。”

    珊瑚金价值连城,白马朝倾国库之力也不过就造了这一条链,乃独孤寂自囚的象征,更蕴有向兄长忏悔的寓意在内,岂可与人?但他无法拒绝梁燕贞,那虚无的笑容宛若永难餍足的阴人,令独孤寂心痛难忍,恨不得立即逃离;犹豫一霎,咬牙道:“好!”解链两分,递去半截时,才发现手有些颤。

    踏上三五之境前,瑚金链是独孤寂难以挣脱的束缚;但对峰级高手来说,掐断链环直如喝水呼吸。瑚金链在指间无声分断,他将解裂的两半链环重新捏圆,又成两条完整的链子。

    梁燕贞将链子卷好,取包袱巾缚于木杖,掉头往来时路去。珊瑚金纵使轻韧,挑上山委实太蠢,须寻一隐密安全之处收藏;反正阿雪已平安抵达,几时去瞧也都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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