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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才缓过劲来:"老板,不关他事。是我自己不好。"我急急说:"不好意思,我怕被他撞倒,所以伸手想挡一下,结果手劲大了,反而把针撞进去了,没有他的事。"

    老板愣了一下,然后清脆地笑起来:"叶小姐,我谢谢您的好意,您太体谅我们做生意的难处了,这次服务不足,下次我们一定改进,但是他总是这么莽撞"

    许诺闪着惊怯、乞求的眼光。

    我沉下脸继续说:"无论如何,你不能辞掉他。明明是我自己的错,让他无辜受罚,以后,不是要我不好意思来吗?"

    她热络圆润地笑了起来:"唉呀,既然叶小姐替他讲情,我们怎么能不照办呢?不打不相识,这也算有缘喔。"

    她又笑吟吟地吩咐:"诺诺,好好谢谢叶小姐。"便袅袅而去。

    人群散尽后,许诺有一双真心感激的眼睛。他低声说:"叶小姐,谢谢你。"

    我笑笑:"但是的确是我自己的责任,不是你撞的。"

    他也笑了,稚气英俊的笑容像一道光一闪。

    我心生纳罕,不由自主地问他:"你叫她什么?娘娘,本地是对什么人的称呼?"

    他垂下眼睑,过了很久,才低声说:"姑姑。"随即又笑起来,有一点点的倔强。

    我正欲追问,早有人将他叫走了。

    一切结束了,小姐耐心地为我揽镜:"叶小姐,你看你现在多漂亮,简直艳光四射嘛,回去老公不要太惊艳喔。"

    但是回家后九信只敷衍地抬了个头:"挺好的。"

    我不甘心:"你根本没看。"

    他简捷明了地回答:"你有什么好看的。"

    我想我渐渐明白了,为什么所有的女人都知道镜中的美丽其实只是掬水浇花一刹那的幻灭,却又那么甘心地自欺欺人。

    也许只因为,在生活的其他地方都没有人这么认真细致地留意我们的脸。

    在美容城里,我闭目靠在躺椅上,周围一片声喊:"诺诺,诺诺。"两个字皆为撮口音,回环叠绕,喊得再急切,也充满了怜爱。

    洗过头,身后有人过来替我按摩,我微扭头,是许诺,我不自禁地微笑,叫他:"诺诺。"

    他愣了一下,垂眼笑笑,叫我:"姐姐。"

    他完全不会按摩,落手重如推拿,将我整个肩、背都捏得痛起来。我忍无可忍,问:"如果你害怕老板说你偷懒,你可不可以只做按摩状而不用力?我的耐受力很差。"

    他憋住笑,憋得脸都红了:"姐姐,我从来没见过你这种人。"

    我们就此相熟。

    诺诺在美容城里,名义上是见习生,实则是做杂工,包括洗手巾、打开水等等,它们都是诺诺的分内工作,实在人手不够才打个下手。

    包吃住,诺诺每月得三百元。

    我不禁"呀"一声:"够吗?"

    又觉得自己问得假仁假义,毫无真心。

    店中静寂。诺诺穿着黑t恤,橘红短裤,他年轻力壮,肌肉强健,浑身充满了青春。

    他分明感觉到了我的目光,急切地退了半步。

    我失笑,接着又叹气。

    我并非有意。十年前,我如何会有这样肆无忌惮的眼光。

    我问:"你多大?"

    他笑:"我不是童工啦。"

    "你怎么不读书呢?"

    他避而不答:"姐姐,我不知你是不是记者,有那么多的为什么?"

    然而他在我后颈上的手,一时轻一时重,不需揣摸便知他的心绪。

    许久,我静静叫一声:"诺诺。"

    然后,我又说:"我没有别的意思。我也不是那种窥探别人隐私满足自己好奇心的人,我也不是滥施同情的人,我只是"

    我完全不知从何说起,他骄傲脆弱的心,是否与当年的九信一样?

    "我想,我只是想"最后我说,"对不起。"

    忽然后颈一凉——那是一滴泪,诺诺的。

    他问:"你听说过省实验中学吗?"

    我讶然:"那是我的母校。"

    "我去年收到它的录取通知书。"

    我整个身子都转过去了。

    诺诺仍然笑:"我有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舅舅姨妈、叔叔伯伯、表哥表姐,看图识字画片上所有的亲人我都有,但是没有付学费的人。"

    他依然笑着,我的肩背却忽然感到剧痛,是他全身的力气都压到手上。他的声音低低的,仿佛说给自己听:"不过是一张月卡的价钱。"

    然后他开开心心笑起来:"其实上班也好,自己赚钱想怎么用都行,下班就没人管,又不用做功课,多舒服。你说是不是?"他问我,眼睛那样明朗与年轻。

    我盯着他,慢慢问:"诺诺,你需要帮助吗?"

    他只是微笑,非常温和、非常温和地说:"姐姐,谢谢你。"

    我静默许久,说:"但我又有什么呢?一个丈夫,一个肯付帐的人而已。当我遇上他,他什么都没有,然后他现在什么都有了"我怔怔地停住。

    诺诺突然说:"我妈妈以前也总说,她嫁我爸的时候他是穷光蛋。"

    "然后呢?"我不由自主地问。

    他笑:"他们离婚了。"——

    其实我应该猜得到。

    诺诺说,从此,他在法律上属于母亲。母亲离婚后一嫁再嫁,诺诺易姓易得不知该如何向旁人介绍自己了。

    后来,母亲老了。虽然母亲是美女,可老了的美女像七宝楼台顷刻倒塌,满地瓦砾,格外不堪与凄凉,身边的男人就像是过客一样。匆匆忙忙间母亲又一次嫁错了人。

    终于,诺诺被继父连踢带打赶出家门,鼻青脸肿的母亲只敢在门后悄悄张望儿子一眼。诺诺重又姓许,但他父亲200余平方米的华宅里已容不下他一张床。

    我不由伸出手,绕过身侧,在他臂上拍一拍,仿佛是安慰,又仿佛是什么。

    不过五月,窗外阳光灿烂,而大厅里空调机喷出一团团白雾,一片清凉。空调机发出嗡嗡的声音,时间似乎在一瞬间静止,让我蓦然想起十几年前与九信相识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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